三生万物

2023年5月5日 上午9:43:37

亚里士多德说,所有的哲学家都以对立作为第一原则。中国哲学家不愿意停留在不稳定的对立上,总是更进一步,找到包含对立、超越对立、制约对立、代表对立的和谐,也就是在一、二之后,找到三,作为第一原则。这大概便是中国人的智慧所在。

三。

中国文化的密码。

认识到对立,混沌世界的内在本质开始逐步向人敞开。

有对斯有中。

所谓事物的对立,通常指的是质的对立。即使像一与多、冷与热这样的对立,也不是说这个比那个少几个、多几度的意思,而是说二者存在着质上的反对。

但是,话还得说回来,这种质上的不同,以及一切正相对立事物的质上的不同,都是由量的积散程度促成;量的增减到达一定界限,便能引起质的变化,构成事物的质的对立。

因此,正相对立的事物之间,当其显现为质的对立的同时,也还存在着量的可比性,存在着一条由此达彼的逐步递增或递减的某种量的连线。譬如,鲁莽和怯懦,是行为举止方面的一对对立,二者有着质上的不同。

但二者也可归结为自信的不同程度:自信程度低迷,不敢说不敢动,到了自馁,则成为怯懦;自信程度超高,天不怕地不怕,到了自负,便流于鲁莽。于是,鲁莽与怯懦之间,便有着一条由此及彼的自信程度的连线。

既然是量的连线,很自然,便有一个可测量的中点或中间阶段,便有一个相对于两端而言的中。

这个相对于两端而言的中,从上述的推知过程看,仿佛首先表现为一定的量。但是,这个量,由于它相对于两端而为中,也就是说,由于它脱出了两端的范围,不属于两端的任一端,它便由之自成一种质,一种新的质,一种相对于两端而存在的质。

这种质,一般谓之曰中。拿上述例证说,那处于鲁莽和怯懦之间的由适度自信所形成的新的质,便是鲁莽和怯懦的中,自负和自馁的中。如果需要给它一个名字,可以叫做勇敢。

所谓中,就是第三者。承认二分又承认中,就在事实上承认一分为三。

世界本来就是三分的。中间和两端,本是相比较而存在,经指认而得名。

人们在认识上会有一个先后的次序,事物的存在也常有隐显的不同,但一分为三的事实,则是客观的无处不在的。

中,与左右之为左右完全一样,而不是左右的中介。

凭借两端认识中间,进而组合两端表述中间,以「A而B」、「不A不B」等等来表示中间,不求为中间另立名目,这是认识到中间与两端互不可分、三者共成一体的积极表现,而非愚蠢到不知另用一个符号来表示第三者的地步。

相反,如果平铺直叙地用ABC来分别表示三者,那倒也许反而是未曾深思的结果,因为它未能将三者的关系表达出来;而关系,在这里比实体更为重要。

庞朴老先生在《三生万物》中,总结了一些三的模型。

一维模型

儒家的中庸,就是「三」的一维模型。

庸,有「用」的意思,也有「常,平常」的意思。

执两用中,用中为常道,中和可常行。

A而B

这是最基本的形式。

把对立两端直接结合起来,以此之过,济彼不及。

A而不A'

这是泄A之过,勿使A走向极端。

这种形式,适合用来表述道德戒律。

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。

君子和而不同。

不A不B

A和B互相节制。

不A不B的方法,是求真的最好方法。

要求不立足于任何一边,纯客观的姿态。最适合用来表现中庸之中的特色。

亦A亦B

A和B互相补充。适合用来表现中庸之和的特色。


中庸思想,以承认对立或二为起点,过渡到三。

一是开始,二是殊异,三是对立的统一。

《逸周书·常训》说「疑意以两,平两以参」。

一个见解,一种办法,是否正确,是否可行,需要以与它正相对立的观点来怀疑,这叫「疑意以两」。 有了这样正反两方面的推敲比较,然后便可生出更完满的意见和办法,把对立的见解统一起来,这叫「平两以参」。这个「参」,也就是「用中」。

《逸周书·武顺解》说:「人有中曰参,无中曰两。」两与参之差别,就在于有无用中。

由「参」构成的许多词,都含有这种哲理的成分。「参考」、「参验」、「参议」、「参观」等等,都是说的考察对立情况,以得出适当意见或办法。

查理·芒格名言,「反过来想,总是反过来想。」

芒格还说过,「在好时光里,他们会养成坏习惯……当坏时光来临时,他们会失去太多。」

顶级智慧,都是相通的。

二维模型

上述的四种形式,都发生在一条直线上,归类于一维状态。

如果某个第三者,不和两端处在一条线上,则是高于两端之上,形成三角形的顶端。此时的三分,便属于二维状态。

太极生两仪

太极生两仪、一阴一阳之谓道。

这里太极与两仪,或道与阴阳,构成三角形的三个角。

太极或道高踞顶端,它非阴非阳,但能生阴生阳,综两仪而统之。

两仪则平列于底边两端,并生并存。

阴阳、两仪相对,道与太极独立而无对,是绝对的。

古人喜欢用一代表太极,两代表阴阳。

两不立则一不可见,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。

要看出这类三角形的存在,并非易事。庄子说,「道通为一」。需具备「道」的眼光,方可看出二者通一(「唯达者知通为一」——《庄子·齐物论》),进而看出三角存在。

三足鼎立

另外一些情况下,三角形也可以三足鼎立、无分绝对相对者。

儒家哲学所谓,天地人三才,亦称三极,便是如此。

其所谓的天,并不比它二者高超,所谓的人,也不比它二者卑微;天、地、人三极,分别表现了宇宙的气、形、德。从功能上说,天之用为化,地之用为育;人之用,叫做赞,即发挥其主观能动作用,赞助天地的化育,以此遂得与天地参,即与天地鼎立而三(见《中庸》)。三者的地位,于是遂成平等。当然,三者有主观客观、能动与否之别,在儒家,似乎更钟情于三者中的「人」之一极,那多半属于严以律己的意思,绝无拔高的企图。即使像宋儒们所标榜的圣人能为天地立心那样的高调,也还没有超出天地人三足鼎立的范围。

三足鼎立的另一说法叫三位一体,无论是基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,佛教的佛法僧,道教的精神气,还是伊斯兰教的阿里、安那、穆罕默德,都属于二维三极、三角平等式的三分形态,是一分为三、合三为一的特殊例证。尽管它们都是虚幻不真的,但作为一种思维方式,它们却是很认真的,而且有其无处不在的客观依据。

石头剪刀布

三角的三极,还有一种互克的形态。

如石头剪刀布循环相克。五行说也是一样。

循环也有由「彼是莫得其偶」即对立自身之变动不居而形成的时候,如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所云。他说,彼是(是即此。「彼是」在此代表一切对立)本是「方生」的,即相并相依而生的;有此才有所谓彼,有彼才有所谓此,本无孤立的绝对的此与彼。于是,曾经谓之此的,亦可谓之彼;正在谓之彼的,将可谓之此。有鉴于此,人们不禁要问:「果且有彼是乎哉?」意思是说,如此说来便没有彼此之别了。可是,如说没有彼此之别,又与人们的感觉不符,所以庄子又问:「果且无彼是乎哉?」意思是还得肯定彼此的存在。这样反复诘难,遂构成了彼此之首尾相逐、莫得其偶的循环圈。庄子主张,人们不必去追逐那些无穷的相对的变化,不妨站到循环圈的中间来,这里叫做「道枢」,这里始可「得其环中」,这里方能「以应无穷」。这个枢和这个圈,也是一种二维的三分。

老子也有「反者道之动」和「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」之说。反者向对立转化之谓,复者回复到原来的出发点。老子所谓的动和作,只是这种两端间的反复运动。他所谓的 反复者观复者,也就是庄子的环圈和道枢,也是一种二维的三分。在他们看来,整个世界无非如此,无非是环流着的客观事物和静观着的主观人类。老庄的这一说法,从局部的短暂的过程来说,或不无道理。只不过,现实中的循环往复,除去简单的机械运动外,绝对重复原来轨迹的事,是不多的。一般说来,由于内外条件的作用,循环常呈螺旋式的变化向前进展。于是,便有了一种三维的三分形态。

三维模型

三维的三分,典型形态是螺旋,而其简单样式则是每一个立体的「一」,即任一个体。

中国古有「太极元气,函三为一」之说。其实岂止太极元气而已矣,任何事物都是函三为一的。例如我们的朋友张三。当我们向别人介绍说「此人是张三」或「这位叫张三时」,事实上是在说:个别性(此)+普遍性(人)=特殊性(张三)。张三于是就函三为一了。当然,你不介绍他,他也函三为一,因为他本来便是函三的一,他是一位有个性的人。

「一切事物都是将普遍与个别结合起来的特殊」,是一个立体的三分形。

小结

以上内容甚至可以联系到复杂性科学。

「涌现」和「反馈环路」类似深度神经网络一样的复杂自适应系统很难被控制。「反馈环路」意味着系统对外界控制产生抵触反应,或者反应发生非线性突变。「涌现」意味着大尺度时涌现的现象,无法追踪到系统的单个组件,系统进化过程中的行为模式演变很难预测。

意识到我以前犯的一些顽固的错误,就是因为没有深刻理解 「涌现」和「反馈回路」。

一是试图把某个成功结果简单归于单个因素,而没有理解它本质是个突破临界点后的「涌现」现象。

二是没有深刻理解,对于有些复杂自适应系统,试图改变它的外力,往往会产生反效果,甚至让系统变得更强大。